郝挚点头,迈步出门,招呼了四散的砦丁,带队往砦墙处去。行走间,山风微拂,烫的脸颊与即将跳出胸口的心似乎全都冷了下来。对适才激动中所应允之事也起了淡淡的悔意,揣在怀中的信笺如一块大石,压的人气闷。看看砦墙将近,郝挚散了队伍,自去墙上寻折翎。守墙砦丁告知,折翎与王锦未归。郝挚沉思俄顷,下墙寻了个僻静处,缓缓取出怀中信。
书信无封,只在纸背上用炭书了行如同符咒的文字,似是暗语。郝挚捧信在手,暗暗将牙咬了又咬,最终还是将信打开。入眼仍是几行符咒般文字,符咒中零乱夹杂着由宋文写就的「峰举三,明左灭,门开军,遣火来」十二个字。
郝挚看罢,不明所以,思虑再三亦难解其意,只得将信叠好,照旧揣在怀中。正苦心猜度时,一众砦丁忽启砦门放进一人,放眼看去,乃是晏虎。晏虎见郝挚迎上,不待他问,便匆匆道:「将军在何处?赵堂主撞见了金狗围砦前撒出去的斥候,得知金狗于和尚原前三战三败,死伤惨重,箭筈关前,被一少年生擒了敌酋。金狗以战不得力为由,换了完颜宗弼为帅。宗弼遣老弱及辎重沿关中平原东撤,扬言回师。斥候急回来报喜,却在玉垒关大路至此处间见金狗伐木为寨、营下连珠,于林中摆布了小营数十,内中军兵恐有数万。此处退去金兵,分散去在林间各处,堵死了所有可通之途。回报的斥候身受重伤,眼见活不成了。赵堂主与高诵护着那斥候在后,遣我先回来报信。我回来时,金营中号角连声,恐已出兵!快快快,带我去见将军!」
折翎与王锦在下坪,会同李豫魏庆将监视之人全部审了一遍,竟无一可疑。四人正在商议,郝挚和晏虎急火而来。折翎听晏虎说罢,沉着吩咐道:「晏虎去砦墙,提醒兵士,切莫放松防御。郝挚去喊了陆大安,带一队人马接应赵堂主与陈丹,以防有失。」挥了挥手示意二人离去,转对王李道:「恰好二位皆在此,正可商议安排守御之事。」
一旁晏虎抱拳离去,郝挚却踟蹰不走。折翎见状,问道:「可有事么?」郝挚抱拳,欲言又止,垂头行礼,不语而去。折翎奇怪,蹙眉有思。半响,摇摇头问道:「李兄弟,砦中守具粮草如何?」
李豫道:「滚木擂石取之不竭,刀枪盾棒存量颇大,皆足敷用。弓用箭支尚有万余,只是弩用箭支奇缺。砦中匠人此前未曾造过弩箭,虽得将军制法,却仍需自行揣摩,新造箭支,多是废品,无法校准,深有可虞。另,攻战间难事生产。肉尚可取于山间野兽,这米粮却是日耗日少。若是省些吃用,或可再支应两月。」顿了顿,下定决心般再开口道:「将军,器少粮缺。不如趁金人撤围之际,弃砦去了吧!」
折翎不料他有此说话,懵然一怔。身旁,王锦已怒哼一声道:「二公主舍命全我等忠义之心,便是为了让你弃砦而去么?她临行前,嘱你我听折将军号令、举砦抗金,你全忘了么?这种狼心狗肺之言,亏你说的出口!」
李豫面上忽红忽白,抗声道:「你等在砦前厮杀的痛快,却不知平日里弟兄伤损抬回时,砦后的一班妇孺哀声震天!今日是张家大儿,明日是李家三子之父,后日又不知是谁。砦中披麻戴孝者日渐增多,恬淡安乐皆化作厉鬼嚎哭。安鸿出山求援,已近两月。和尚原既已大胜,那山外援军,现在何处?宋人,不可信!我孟门人丁本就单薄,若是继续苦守消耗,恐是要死个尽绝。难道要为了山后宋人百姓活命,便要将我孟门百年积攒的家业全数废了不成?即便二公主尚在,亦不会坐视孟门覆灭!」
王锦忿怒,厉声应道:「你是否书读多了?怎变得如此迂腐?征战之事怎有不伤损的?你我男儿顶天立地,言出必践。应了二公主抗金,便是死也要与金兵拼死在这砦子中,岂能出尔反尔?不说宋人亦是我华夏一脉,只说那山后。你可还知道山后是何处?是蜀中!现下孟门儿郎拼死护着的,乃是我蜀人!」说到此处,倏地停口,一双眼在折翎身上打转。见折翎面无他色,才放下心来,狠狠瞪了李豫一眼,转身不语。
魏庆本是站在折翎身后,李豫说话间已无声无息移去李豫那侧,独目望着折翎,冷然待命。待王锦说完话,见折翎缓缓摇头,遂松了手中锥柄,解去戒备。折翎叹口气道:「李兄弟不必如此,王兄亦不要气恼。砦人伤损,我亦深知,但这抗金之志绝不会变改!孟门来历,我已略略猜出一二。得了云儿及孟门助力,折翎实没齿难忘!那日砦墙外,赵兄曾经言道,兄弟阋墙而外御其侮。你二人皆随云儿日久,定然听过。蜀,宋,同胞兄弟也,不该因内怨而引外敌。先顾着金人虎狼,而后再分谁为华夏正朔不迟。」言罢自嘲一笑,又道:「想想我折家自宋初便自立一府,又何来……罢了,待金人退去,我便带了云儿上峨眉去……日后临战之时,我与新收的西军军卒在前,教砦中人在后便是!」
王锦急道:「不可不可!我孟门奉折将军令共御金军,怎能落于人后?自金人来后,大小数十战,折将军哪次不是身先士卒?砦中人皆心服口服,愿听将军调遣!」看了看李豫,又道:「休听这厮在此胡混!」
李豫斜眼看了看折翎王锦,将头扭在一边,故作漠然。折翎正欲开口,远远晏虎又来,急道:「将军,赵堂主回来了,在砦墙等你,有要事禀报!」
折翎起身欲行,又有一砦丁自中坪来,报道:「二位堂主、折将军,不好了,看守晓月姑娘的守卫被人使金针杀了!」
折翎大惊,急往中坪方向走了两步,却又一怔停下。魏庆赶上,抱拳望向折翎。折翎颔,吩咐道:「晏虎,与魏庆同去,切切小心!」晏虎在后大声答应,与魏庆直上中坪。
折翎与王锦李豫一道来在砦墙,只见赵破在墙下怀抱一浴血之人,面容悲戚。箭营、军士、砦众皆在旁默然静立,气氛肃然。赵破见折翎到了,抬头悲声道:「金人营中,军容整肃,远远观之,杀气难抑,与以往几次来者大有不同。金军连珠第五营中,军士个个雄壮、甲固兵锋,中军帐紧闭,满营无半面旗帜,我猜,许是完颜宗弼假意撤军,却偷偷到了此处。」低头看了看怀中人,心如死灰,续悲道:「奉二公主令回砦时,随我同归的五个徒儿,十二和黑炭与安公子同去求援,余下三人已尽数没于金营之外。我儿……我儿拼死闯关,才将消息传递进来!」
折翎急止了赵破言语,附身将真气缓缓度在赵子体内,但觉气不能入、生机已绝,无奈黯然收手。赵破见折翎援手,一双眼紧紧盯着他不放。待折翎抿嘴摇头,心内登时希冀俱灭,整个人石化当场。赵子在怀,挣扎道:「爹爹,杀金人,为我报……」言未尽出,气息已断。
赵破放声大哭,众人亦皆有悲容。良久,王锦见赵破悲情少退,在旁小意问道:「赵兄,方才听晏虎兄弟说,金人堵死了林中所有可通之途。那……安公子与我女可还能寻路归来么?」
赵破眼望己子脸庞,思虑半响,叹气道:「难!」
王锦闻听,眉宇间尽是忧色。李豫在旁抢话问道:「如此说来,即是援军无望了?那以此区区小砦,如何抵挡完颜宗弼主力兵锋?」
众人皆知李豫所言虽是丧气,却是眼下实情,个个垂头失意。折翎拍了拍赵破,看了看王锦,正欲出言鼓舞士气。恰在此时,左峰上锣声大起,墙上一军士喊叫道:「不好!金狗又围上来啦!咦?不对!是……是我大宋西军!援军到了!援军到了!」
众人闻声皆是精神一振,折翎安排高诵王锦随赵破安葬其子,自告了个罪登上砦墙掠阵。人方行至墙半处,赵破已赶上随在后头。折翎愕然回望,赵破面上泪痕犹在,坚毅道:「吾子嘱我杀金狗报仇!自此战阵再不稍离!」折翎颔不语,同赵破把臂登墙。
墙外,一群群兵士蜂拥出林,来在金营旧址上列队齐整。一顶顶范阳毡帽,一面面火红军旗,正是大宋西军。墙上守御者,大多是那日归砦的叛军,此时见到援军大至,欢声雷动。赵破刚刚亲历金军围山景象,见来军众多,心中疑惑。扭头去看折翎,见他面上虽坚毅,但脸色却是泛青。正要出言探问,墙下宋军正中霍地竖起一面大旗,旗上绣了个斗大的折字。一队队军兵在将校指挥下,搬抬石木筑垒,欲为一城。